第 5 章 楚何
楚何
雲層之上,一艘銀色飛舟破風疾駛。
陳青陽呆坐其中,心中一陣後怕,在兩儀閣就不該圖一時嘴快以至惹怒了冷秋煙。細雪劍若不是被周子沐攔住,自己眉心隐藏的那道劍氣就要激發出來。
他不能不怕。
因為留下那道劍氣的人很厲害,是除聖皇陛下外,在宗師堆裏面長大的陳青陽見過的最厲害的人。
他也感覺到了,兩位山主周子沐和冷秋煙肯定對此有所察覺。
比如周子沐,雖然這一路上什麽問題都沒問,但有些時候沉默更能說明問題。更別提冷秋煙了,她本身就是個用劍的高手。
陳青陽覺得有些棘手,周子沐若是真想追問,可不好糊弄。
周子沐壓根沒想過問這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很正常。趁着飛舟上的閑暇時光,周子沐想來自陳青陽入道門以來很少與他交談過,從來都是你追我趕公事公辦,如今踏上去承天的路途,周子沐突然就想多聊兩句。
“十年沒回過家,現在還有一天時間就要到了,現在心情如何?”
陳青陽有些錯愕,還想着怎麽回答周子沐的追問,沒想到他問的是自己回家的心情。
“當然很開心,你知道這些年在道門我是怎麽熬過來的嗎?武安侯府有十幾個來自不同地區的廚子,我小的時候,家裏的餐桌上半年都不帶重樣的,後來去了承天皇宮那就更不用說了。在道門就慘喽,只能靠谯明山上的珍奇勉強度日。但怎麽說呢,我吧,心情還挺複雜的。以前覺得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不會有什麽近鄉情怯的感情,無論是去承天還是去道門都覺得沒什麽。但現在看來,還是以前沒有出去過或是在外面待得不夠久,沒吃夠背井離鄉的苦頭。尤其像我這樣,雖然年歲不大,但總有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悲涼意味。關鍵還不是錦衣還鄉,令人很是憂傷。”
“你什麽時候吃過苦頭?萬仞峰的劍意風暴都奈何不了你,再說,這世間又有誰敢欺負武安侯的世子?近鄉情怯?你我都還算好的,出身名門,十年二十年對于修道之人也就是轉瞬即逝,看不出什麽變化。那些出身凡俗的弟子就比較可憐了,若是十年二十年再見,家人可能早已紅顏逝去,青春不再了。大道無情,奈何人有情啊。”
“你聽說過我爹?”
“武安侯的盛名誰人不知?”
“道門很多呆子都不知道啊,知道了也只道是投機侯。不過他們說的也不錯,我爹就那回事。”
“堂堂承天一品大員、身兼安西大都護的武安侯,你給我投個機看看?”
“不能投、不能投,我現在已經是道門的靈山山主了,再投機弄個承天侯爵,洛陽官場根本容不下我們西涼陳家的。”
“你明白這個道理還硬要出來?”
“怕什麽?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再說了,想他呀,這麽多年也沒來道門看我一次。”
“道門路途遙遠,西涼事務又繁雜,你爹他可能也有難言之隐吧。”
“沒有怪他的意思,我是誰啊,他不來看我,我就去看他喽。”
周子沐心裏稍微有些酸,修士想來信奉太上無情,覺得要想真正得天道就必須做到無情,但除了像陳青陽這樣的絕世天才,哪一個修士生下來不是凡人之軀,修士也有兩難,或是高處不勝寒或是沉溺于茫茫人海。
飛舟速度極快,尤其是周子沐與陳青陽坐下的這艘專門用于趕路的秘銀飛舟。雖只有四紋,但在晴空條件下,日行萬裏輕而易舉。否則的話,道門也不會允許陳青陽先行回家探望,再去承天洛陽複命。
“有沒有跟家裏提前傳訊?”
“沒有,我是一個很低調的人。”
“哦?”
“你不信?受人愛戴世子殿下學成歸來,那必然是全城張燈結彩,人人奔走相告、喜不自已。那場面,萬人空巷都不足以形容。最要命的是,又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要投懷送抱了。唉,人長得帥,也有煩惱。”
陳青陽打量了一下文質彬彬的周子沐。
“當然,周師兄可能沒有體會過這種煩惱。”
沒有理會陳青陽的貧嘴,周子沐再次沉默起來。
妖魔跡象突然出現在與北狄國接壤的承天邊境,奉常司邀請道門一同調查。事情很說得通,但不知怎麽,周子沐就是感覺怪怪的。
這些年,承天奉常司在聖皇陛下的指示下多次開展圍剿行動,有時也會請道門出手幫助對付一些棘手的敵人。
各地隐藏的妖魔餘孽、邪魔外道,都被打壓的擡不起頭。按理來說,在如日中天的承天王朝面前,妖魔不應該有那個膽量再去作亂,尤其是犯下殘暴屠村這種人神共憤的大慘案。
但是事涉妖魔,就算是道門,也必須認真謹慎對待。
周子沐與陳青陽兩位山主級別也只是提前出發的道門代表,後面還會有視情況而定的弟子增援。若是所謂的妖魔複出跡象只是一個謠言,那麽道門又何必興師動衆。
所有的組織都是這樣,有人負責表象工作先行一步,有人則專門幹活。倒不是說前者就要輕松,但肯定要比後者吃香,因為那些身居高位的掌權者往往看不到真正有功勞的人。
這次道門出山人選按照以往的慣例,應該是各大山主真人為自己座下弟子争論一番,最有可能的就是掌門首徒上官方佑和一名山主真人。被陳青陽那麽一鬧,道門也稍有改變了。
陳青陽覺得有些慶幸,看來周子沐并不對自己身上隐藏的劍氣感興趣,或許他以為是父親或聖皇陛下命手下高手施為的。但不管怎樣,只要不暴露楚何就行了,那個在萬仞峰最高處經受劍意風暴幾百年的大紅袍和尚。
那是陳青陽被關進萬仞峰的第三回還是第四回,極強的精神意念使得他快速免疫了劍意風暴對靈魂的傷害。
他覺得無聊,便開始往上走,想看看峰頂到底存在什麽東西,因為愈往上,劍意便愈加狂暴,萬仞峰頂點似乎就是劍意風暴的源頭。
第一次嘗試,沒有走到頂,第二次,依然失敗……
直到第六次嘗試,他才爬到了可以看見萬仞峰頂的高度,那裏沒有想象中的兇劍,只有一個長相絕美近妖的大紅袍和尚。
無邊的劍意,都是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
這颠覆了陳青陽的認知,根據萬仞峰的歷史,那種程度的劍意,源源不斷散發已有數百年了,這絕不是人可以做到的。
大紅袍和尚更為驚訝,感知到陳青陽的生命跡象,他睜開閉上數百年的雙眼,審視着這個數百年來的第一個客人。
人族?妖魔?泯滅的生機!不明的天谕!極高的天賦根骨!極差的體質!
有趣。
陳青陽呆了,他終于發現了世間在長相上最接近他的人,于是他開口說了一句話,很多年後,那句話還是讓人啼笑皆非。
“和尚,本天下第一帥封你為天下第二帥,以後你跟我混,如何。”
楚何差點沒崩住,一劍殺了陳青陽,但掃視幾眼後楚何覺得有些意思,視線仿佛穿透了陳青陽的身體,直擊靈魂,最後直盯着那道靜止不動的陰陽輪盤,楚何笑了。
陳青陽被盯着他看了一會又詭異笑着的光頭和尚吓得魂不附體,他抱着膀子,聲音發抖說道。
“你想幹什麽,我告訴你,我可有了心上人了,你沒有機會了,不要再對我抱有非分之想。”
楚何沒有回話,他敢肯定,他若回話,這個小朋友一定會接着一個話題沒完沒了。沒有理會陳青陽的扯皮,而是從虛空中掏出了一壇酒,用差點讓陳青陽耳朵酥麻的聲音說道,“拿兩個碗出來,陪我喝酒。”
“哦。”陳青陽沒有作怪,乖巧應答。
當時還只有十四五歲的陳青陽一壇酒沒見底就醉了,他走過去,拍了拍和尚的光頭,“你說我要是剃光頭會不會不好看。”
沒有在意陳青陽的輕浮,楚何把碗中的酒一口幹了,平靜地說,“我可以把你的天谕抽出來,但你可能會修為盡失淪為普通人。”
陳青陽搖了搖頭,安靜多年的陰陽道統此刻若隐若現,仿佛也在搖頭。
“唉,兩人都不願意,那我不管了。”楚何不管陳青陽已經醉了,又倒了一碗酒推到陳青陽面前,“喝。”
陳青陽懵掉了,從來都是唐寶山或是道門的弟子勸他不要再喝了,還是第一回有人勸他喝酒,但現在他真的喝不下去了,這酒太純,不似瓊漿玉液那般甜絲絲的,令人回味無窮。
“快喝,不然就是不給我面子,我殺了你。”說完,楚何又是悠然幹了一碗酒。陳青陽委屈巴巴地捏着鼻子灌了下去,頓時身體裏有一股洪荒猛獸似的真氣在筋脈裏奔騰不息,燒灼肆虐,這個時候痛苦不堪的陳青陽又聽到楚何平靜而無情的聲音。
“再喝”。
陳青陽直接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想暈過去不問世事,結果就在陳青陽的手掌将要接觸到自己的腦門時,陳青陽動不了了。
“真不讓人省心。”楚何雙手一指,碗中的酒彙成一股溪流自動往陳青陽的嘴中流去,閉不上嘴巴的陳青陽欲哭無淚。但令陳青陽沒想到的是,這一口酒比水還淡,下肚之後就化作一股暖流,重新流經全身經脈,那些被肆虐破壞的經脈有如枯木逢新春,久旱逢甘霖,紛紛再生重組,其韌性、強度再上一層樓。
陳青陽內視一圈,發現兩杯酒的事情,自己努力了十幾年的成果又翻一倍,連忙跑到楚何旁邊,抱起酒壇豪氣沖天道,“我幹了,你随意。”
……
沒有去參加兩儀閣的議會,因為不管結果如何,陳青陽都要出去。
在道門,他想做的事,陸吾真人再世都攔不住。
所以在道門大佬進行議會時,陳青陽帶上從谯名山偷盜的美酒去萬仞峰上找楚何告別去了。
與陳青陽就着各種靈丹妙藥下酒不一樣,楚何只喝酒。
幾百年來,萬仞峰頂,陪伴這個大紅袍和尚的,只有那無邊無盡的劍意與酒。
經年辟谷,乃陸地神仙也。
所以,雖然陳青陽也不是很清楚楚何的修為,但他可以肯定,楚何的修為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陸地神仙。因為普通的陸地神仙,壽命只有六百年,可單是萬仞峰劍意爆發的時間都差不多六百年了。難不成這個大和尚生而地仙?
眉心的劍氣也是在與楚何告別時,楚何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往陳青陽眉心一點,就封了一道劍氣,然後擺了擺手繼續喝酒。
“去吧,有了這道劍氣,三年內你還能回來陪我喝酒。”
陳青陽當時只覺眼睛一閃,一切便恢複如常,沒有任何異常。
就連往日裏一遇到外來真氣就大動幹戈的陰陽道統,也沒有任何動靜。
這是二十年來,第二次有外來真氣能夠躲過陰陽道統的察覺,第一次是陳青陽觊觎已久的楚何那神奇的酒化真氣。
所以陳青陽基本上可以肯定,楚何最起碼是陸地神仙的修為。不過他也沒感到很奇怪,畢竟像道門這樣的修真界巨鱷,若沒有陸地神仙坐鎮才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