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他是個任性的家夥孤傲、偏激,幾近憤世嫉俗,卻又莫名脆弱話說回來,她自己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她知道旁人看她,也認為她牙尖嘴利,太過冷淡又難搞
在外忙了一天,她回到家,泡在自己的浴白裏,浸在熱水中,讓意識和身體一起漂浮放松
熱水溫暖了她的身軀,一點一滴的帶走一天的疲憊
半個月前替他大采購之後,她煮了雞蛋粥,又教他自己做簡單的三明治,他那天吃得很高興她本以為那麽簡單的東西,他自己做起來應該不難,但第二天她去時,發現他又沒有吃東西
“我做的不好吃”
他鑽眉怒目,一副都是她沒教好的模樣,讓她想拿刀柄敲他,卻聽他下一句接着說“沒有妳做的好吃”那其實也是抱怨,他的口氣和表情都是她不該因為那根本不是稱贊的稱贊感到高興,但她無法控制聽到那句話時,驀然升起的飄然和愉悅
懶惰的男人,都是這樣被女人寵出來的
但她是他的清潔人員,兼廚子;她上星期已經拿了新的合約給他簽
她告訴他,雖然如此,他還是要自己學著煮飯吃,不然會太閑,他已經有錢到不需要工作,太閑只會讓他無聊到胡思亂想
兩個星期過去,他雖然會試着做一些她教的簡單料理,但卻不太吃
他說不好吃,她倒覺得沒差那麽多
他的錢,還在她戶頭裏,他不肯告訴她,他的賬號
無論她說什麽,他就是不肯講
她已經開始考慮,是否幹脆把錢以他的名義捐出去
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卻又無法将他抛在腦後
他在新的合約裏,要求她必須每天去他那裏煮食一次,加上打掃清理的時間,每天至少都要花超過兩個小時天天去那裏報到,讓她更加清楚他的生活有多貧瘠,過去兩星期,除了她強迫他那次,他從來不出門,他也不看電視不上網,他的電話也從來沒響過,至少她沒聽它響過
她懷疑,她是他每天唯一開口說話的對象;她懷疑,以前她來打掃時,他是刻意避開,因為不想和人說話
有時看着他,她會不由自主的好奇,究竟是遇到什麽事,才讓他變成現在這樣自閉
她不該關心他,但在他以為她沒注意的時候,他會站在卧房的窗邊,看着樓下的人群每當那時,她總會在他眼裏看到可怕的死寂與荒蕪,好像他的魂不在那裏,好像這世界對他來說,無聊得要命,而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她不懂他究竟有什麽毛病,明明他什麽都有,卻把自己關在屋裏
然後當他擡起頭,看着她時,她又會看見他眼裏無以名狀的情緒,像是有什麽東西如蛛網般将他緊緊綁縛住,而他希望有誰能來将他救出去
每次看見他那求救的表情,她都想轉身逃跑
可他那模樣,太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她還記得她顫抖的爬上高樓時的絕望,還記得那年的寒風用力拉扯她的裙角,吹拂過她的耳畔,好似在悄然低語:只要往下跳,死亡就能将她的痛苦,和體溫一起帶走……她閉上眼,深吸口氣當年她無法對那個女孩伸出援手,至少能試着幫幫他
只要她小心一點,小心的和他保持距離,不要變得太在乎就好
等他放棄了想死的念頭,她就能頭也不回的離開,繼續過她的太平日子
只要她夠小心……
泡了澡起來,身體溫暖許多,肚子卻發出了饑餓的空鳴因為整天都在外面跑,她吃外食的多,并沒有購買存放食物的冰箱雖然寒風在牆外呼嘯奔跑,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套上衣帽,到街頭轉角的便利商店買點熱食來吃
她在便利商店裏,買了一杯熱可可和微波加熱的三明治時,怎麽樣也沒想到,回到家中,舊日的惡夢,在經過三年又八個月之後,又出現在她面前
她懷疑他是怎麽找到她,為了躲避這王八蛋,她已經搬了好幾次家自從他将母親打成重傷之後,她不顧怯懦母親的反對,搜集了證據,向法院申請了保護令,才讓他不敢再騷擾她和母親,但也只是一陣子而已三年前母親過世,她辦完喪事後,立刻搬離原住所,但顯然他想辦法找到了她她家的門被撬開了,一個猥瑣的男人,像胡狼一樣,正在窄小的套房中翻箱倒櫃
很難想象,一個人活了幾十年,卻還是不曾從生活中學到教訓,打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就看見他這樣對待她媽,幾十年過去,他還是一事無成,只懂得破壞和偷竊
“如果你要找的是錢,那裏沒有”她冷聲開口
男人猛然回身,眼裏充滿了血絲,有着兇猛的陰鸶,在看到她時,他臉上沒有愧疚、沒有驚慌,有的只是惱羞成怒的不爽和急切
“錢呢?我知道妳有錢,妳把錢藏哪去了?”
“我已經把這個月的吃飯錢給你了,我說過了,吃飯錢我會給你,多的沒有”她鄙夷的看着他,“如果你想賭,最好自己去工作”
“妳這不孝女!”他憤怒的朝她逼近,她聞到他身上那股讓人作嘔的酒味
“我辛辛苦苦把妳養那麽大,妳休想每個月花點小錢就把我打發!”
“你養我?”這不要臉的廢物,讓她只想對他吐口水她憤怒的開口指責:“養我的是媽,是那個辛辛苦苦替人洗衣幫傭,被你毆打偷錢的女人,從來就不是你這只會賭博的酒鬼,我從沒花過你一毛錢若不是看在媽的份上,若不是法律規定我得養你,我連一塊錢都不會給你!”
他揚起手想揍她
但她早料到,側身閃開他的拳頭,把手中熱燙的可可,全潑灑在他臉上
他痛叫出聲,卻更火大,狂亂的揮舞着拳頭
雖然早有準備,她還是在混亂中被打到一拳
疼痛在臉上爆開,恐懼也是
“賤人!早知道當年老子就把妳掐死―”
憤怒的咆哮,在空氣中震蕩,一如那些年驚怖的夜晚
在他的威吓下,她幾乎要反射性的再次縮起身體,就像多年前那個膽小的女孩,只能縮在牆角,哭着忍受無情的暴力;但她已經長大了,為了不再被毆打,她早已學會自衛的方法
當他再朝她揮拳,她抓起沉重的背包朝他揮去,把鑰匙握在拳頭指縫之間,狠狠的朝他臉上攻擊他的慘叫,再次在樓梯間回響她轉身逃跑,知道她的攻擊雖然有效,但并沒有辦法擊倒他,而他比較強壯,力氣也比她大她原以為她來得及跑到大街上,但事情沒有想象中的簡單,她還沒出巷子,他就追到了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長發,将她硬生生扯了回去
她痛叫出聲,往後摔跌在地,淚水飄出眼眶的同時,她繃緊皮肉,準備忍受接下來的攻擊
但他卻突然松開緊抓她長發的手,再次哀號起來
她睜眼回頭,看見一個她沒想過會在此時此刻見到的男人
那個應該待在他豪宅裏的自閉宅男,穿着絲質的黑衣黑褲,握着那混帳的手臂,神态輕松,一臉冷然
全身皆黑的他,幾乎和巷中的暗影融為一體
痛苦哀號的男人,憤怒的舉起另一只手,咒罵攻擊他
“去你媽的!”
他連閃都沒閃,她以為他會被打到,倉皇爬起身,出聲大喊“不要――”那人沒有住手,他也沒有,他揍了他一拳,還捏斷了他的手臂她可以聽見某種東西碎掉的聲音暗夜裏,那物體被擠壓碎裂的喀噤喇哩聲,聽來特別清晰,教人心驚
“啊!我的手―我的手―”
那個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饒,“好痛、好痛!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放手……求求你……拜托……放開我……”
他一臉無聊的看着那個跪地的男人,彷佛眼前的家夥只是蝼蟻一般
他回首,看着血色盡失的她,面無表情的問
“妳要我宰了他嗎?”
她想他死,她恨不得這王八蛋立刻死去
但母親的臉,在眼前浮現
她恨這個人,但母親愛他,她永遠也無法理解蕩什麽,但母親往生前,要求她照顧他
“不”她啞聲說
“為什麽?”他淡淡的問她看着那冷酷的百萬富豪,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羞恥困窘,她難堪的張嘴,啞聲開口承認:“因為,他是我父親”他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沒有鄙夷或不屑,沒有同情和憐憫,他只是松開了他的手
那個男人抱着手,倒在地上,嗚咽着
“我的手……我的手……”
她看着那個蜷縮在地,哭得淚流滿面,害怕恐懼得不斷顫抖的男人,那個長年毆打她與母親的巨大怪物,此刻看起來卻變小了,縮得小小的,像只膽小的老鼠
她好想踹這個卑劣的男人幾腳,她好痛恨這個帶給她生命又棄她如敝屜的廢物,卻又無法完全斬斷和他之間的聯系
“你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就是毀了我的母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還相信你的笨蛋”她抖着手,從背包裏掏出錢包,丢給了他幾千塊“去看醫生,別再來騷擾我,否則下一次,我會親手宰了你!”
千元大鈔在空中飛散,還沒落地,那個人已經急着用沒受傷的手去抓,斷掉的手在身側晃動,即使痛,他還是要撿錢
那模樣,可悲至極她心痛的轉身離開,沒再多看一眼
男人,恍若黑夜中的暗影,悄無聲息的跟在她身後,她沒聽見他的腳步聲,但她知道他在那裏她沒有回頭,一路走回像是被臺風狂掃過一遍的家
她在這裏住了一年,這已經是她成年後,待過最久的地方了
這套房很小,一房一衛,就算加上陽臺,也沒有身後那男人家裏的廚房大;但這曾經是她可以安心回來睡覺的小窩
可惜再也不是了
她回過身,看見那個衣着單薄的男人,杵在門口
可怕的羞恥感,如大雨一般,再次沖刷過全身
從小,她就不斷面對類似的情境,還以為自己對旁人的眼光早就麻痹……
防衛性的,她不自覺的伸手環抱着自己,忍住幾乎要奪眶的淚,挺直了背脊
“你為什麽在這裏?”她以為他從不出門
“我到附近辦事,剛好經過”他說她懷疑這個說法,卻無法質疑他并不知道她的地址,況且他穿得不多,如果說要穿着這身單薄的衣服跟蹤她,未免也太不智了
“你穿太少了”她提醒他
他眼也不眨的開口:“車上有暖氣,我并沒有打算出來很久”
所以他真的只是經過?
算了,她沒力氣瞎猜疑
不管怎麽說,他救了她,讓她免于可怕的暴力
“抱歉讓你看到那麽可笑的鬧劇”深吸口氣,她站在幾乎已成廢墟的屋子裏,維持着僅存的自尊,看着他道:“我很想泡杯茶給你喝,但我想杯子都被打破了”
“妳的床壞了”他看着那破爛的大床
她回頭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那張床被那個人拿刀劃破,床墊裏的海綿都被翻了出來
“他以為我把錢藏在那裏”她苦笑,語音嘎啞
“妳不能睡在這裏”他環視被翻箱倒櫃過的小房間,裏頭幾乎無一處完整她同意只要牽涉到賭,那個人有着恐怖的毅力,為了錢,他還會再回來,她比誰都還要清楚
“我會去住旅館”明天她再來打掃幹淨,然後和房東退租,搬離這裏
“妳可以住我那裏”他提議
她一愣,回首瞪着他
“我還有空房間”他淡漠的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她啞口無言的看着這個男人,懷疑他在打什麽主意她不夠漂亮,身材也沒有很好,像他這種條件的男人,若要找女人,街上肯定有一大堆願意對他這只百萬富豪惡羊撲虎
當然,也許會有不少人對他不穩定的精神狀态感到疑慮就是了
但在這都市叢林中,哪個人沒有一點毛病?
話說回來,她在想什麽?他搞不好只是可憐她
“我付不起那地段的房租”她從混亂的腦海中,擠出丁點字句
“我不需要房租,妳只要幫我煮飯就好”
“我已經在幫你煮了”她提醒他他擰眉,不耐的說:“我要吃現做的,我不想吃事後微波加熱的東西”她早該想到,他不會滿足于再加熱的食物所以他只是想找個二十四小時的免費廚子?她應該要小心
但她今天晚上不想自己一個人待在旅館,她會一直被細微的聲音吓醒,怕那個人偷偷跟蹤她,跑來吵鬧一整夜,怕必須再次面對那種難堪和無盡的暴力
而他那裏很安靜,樓下有守衛保全,位置高達三十樓,還用了最好的隔音設備,樓下再怎麽吵鬧,都吵不到那裏
實話說,她找不到比他那裏更好的躲藏處
她想答應,雖然不想承認,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面對剛剛那個屬于舊日的夢魇
眼前的男人,救了她
或許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但他不曾對她暴力相向,而且他想傷害自己,甚于想傷害她
然後,她看見他低垂冷漠的眼裏,有着一絲難掩的渴望
突然間,她領悟他為什麽開口邀請她他很寂寞除了熱食之外,他也不想一個人
“我只需要幾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覺的,她摩擦着自己的手臂,啞聲強調道:“還有,我手邊的客戶不只你一個,我還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随傳随到”
這,幾乎算是答應了
他不給她反悔的機會,只朝她點頭應允,“妳收拾東西,我去開車”
霓虹招牌,在夜裏閃爍暗巷裏,那男人已消失無影蹤,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遺憾那雜碎已經離開
在那小小的、混亂的房間裏,他看得到她不自覺的顫抖,她很害怕剛剛那個雜碎,他應該當場宰了他,可他不想吓到她
她的輕顫,讓他幾乎想将她擁入懷裏,替她止住顫抖
他奇怪自己為什麽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個陰影裏,如鬼魅般,躍到老舊的公寓之上,在無月的夜裏,乘着陰冷的風,于城市的高樓與高樓之間,快速潛行他對她說謊他并沒有開車來,他的車還在地下停車場裏
罷剛稍早,他還躺在床上,傾聽她的聲音,試圖藉此入眠
他差一點就睡着了,甚至彷佛夢見自己泡在溫暖的泉水裏,他可以聽到水聲,感覺到映在眼簾上的水光鄰鄰
然後,他被驚醒,他聽到她憤怒的聲音,聽到她和那個人的争吵,聽到她被毆打的聲音,聽到她的痛叫,和無法隐藏的恐懼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穿過客廳,打開通往露臺的落地玻璃門,想也沒想就躍入夜空,穿越了整個城市,朝她飛奔
不知道為什麽,她聲音裏的痛苦讓他很不舒服,那感覺,幾乎就像是痛
他很久不曾感覺到痛了
但在聽到她被打時,他卻覺得痛
當他循聲找到她時,一股突如其來的憤怒,讓他幾乎要伸出利爪,劃破抓住她長發的家夥的喉嚨人類不值得他動手,他已許久未曾殺人了但看到她受傷,讓狂怒充斥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他想宰了那王八蛋!她是他的,沒有人可以傷害屬于他的東西!他想宰了那雜碎,卻在最後一秒,忍住了那個沖動
他猜她不會想被鮮血噴了一身,那是劃破那家夥的喉嚨時,勢必會發生的情形,砍斷那只手也一樣會讓血噴得到處都是,而那百分之百會驚吓到她
所以他忍住了
他不想吓到她,為了某種他也無法明辨的原因
當他聽到自己開口邀她一起住時,其實自己也很震驚,他不喜歡人類,但他一點也不讨厭這個主意,甚至還很…期待?
如夜枭般,他輕輕落在自家露臺上,穿門過廳,然後抓起車鑰匙,坐電梯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幾乎是有些熱切的,飙車穿越城市,回到她那狹小的房間樓下
他把車停下時,她剛好下樓
她只帶了一箱行李,小小的,只到她大腿那麽高
他猜她也沒多少東西好帶,雖然剛剛才待了一下,但已足夠讓他看見那人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出來劃破,其它物品也沒好到哪裏看見他,她在門口停了一停,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在那一秒,他懷疑如果他不是已經在這裏,她會徑自離去他打開後車廂,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上前,把那小小的行李箱,放進了車廂裏,然後自行開門上了車,坐在他旁邊
他踩下油門,滑順的将車開出了小巷
她一路無語,他也沒開口多說
夜半時分,城市裏車少人稀,他幾乎一路暢行無阻
他将車開回地下停車場,她自己從車廂裏拿出了行李,和他一起走進電梯
他按下樓層的按鈕,看着燈號跑動
她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彷佛只要稍微彎一下,就會當場斷裂,潰散成沙
門開時,他帶頭走出去,掏出鑰匙開門,進門入廳
她在門口又停了一下,然後才走進來
有那麽一瞬間,站在玄關裏的她,臉上又出現脆弱的神情,彷佛她是置身荒原中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妳可以住客房”他開口提醒他的聲音?讓她從茫然中驚醒慢慢的,她彎腰月兌下鞋,然後拖着行李,走到那從未有人使用過的房間那間房,除了基本家具之外,什麽也沒有,顯得有些清冷但這房裏有屬于她自己的浴室
她把行李打開,幾乎是有些麻木的,整理着少數沒有被撕毀扯壞的衣物挂上最後一件衣服時,她才想起,她還沒有和他道謝
深吸了口氣,她走出房間,看見他站在吧臺的另一邊
吧臺上有兩個杯子,一杯已滿,他正在倒第二杯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她走上前,坐上吧臺前的高腳椅,在他把酒杯放到她面前時,她拿了起來,一口喝掉那辛辣的液體
那酒,宛如地獄之火,燒灼着她的喉嚨,她嗆咳着,然後笑了起來
“怎麽?”他挑眉,看着她
她抹去眼角的淚,輕笑道:“沒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原來你身上的肌肉,不是長好看的”
“的确不是”他嘴角揚起一抹諷笑她笑着,看着他笑,淚水卻突然滾落“抱歉,酒太辣了……”她笑說着可笑的借口,淚水繼續的落她臉上被打的地方腫了起來,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起來特別清楚淚水,在那紅腫的臉上蜿蜓而下,留下殘跡
心,莫名再次抽緊
未細想,他已擡手輕撫她的臉
冰冷的手指,滑過她熱燙發腫的臉,輕輕擡起她的下巴
那無端的憐惜,教她屏息,僵硬
“腫起來了”他擰眉,像看到礙眼的東西
她該退開,但她不想
自母親死去,久未有人這般溫柔的觸碰她,雖然他神色淡漠,眉目冷清,沒有任何疼惜的神采
可她願意想象,願意假裝,幻想此時此刻,經過多年等待,終于有人如她的期待,恍如英勇的王子,揮舞着寶劍,穿過暴力的黑夜,只為拯救她而來
她閉上眼,咽下那可笑的童年幻想,卻依然為他的撫模而輕顫
佟秋然,別傻了就算他是王子,她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貨真價實的小老百姓,擁有一個酒鬼兼賭鬼的父親,和一個寧願承受毆打直到死去,也不願鼓起勇氣,離婚追求自己生活的母親國中時,她被逼得想一死了之,但一名陌生男子救了她,說服她活下去
自殺未遂後,她就決定要堅強起來,離開那個可怕的家,她不要再每天活在恐吓威脅之中,活在無止境的暴力之下,她沒有辦法說服母親離開,只能先救自己
她一向只靠自己
睜開眼,她強迫自己後退,離開他的手能觸及的範圍,拿走他身前的冰桶,從中倒出冰塊,放在一條幹淨的毛巾中,包起來敷在腫起來的臉上
他收回手,像是沒有注意她的退縮,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輕啜了一口
“有那樣一個雜碎在糾纏妳,妳為什麽不收那十億?”他看着她冰鎮臉上的紅腫,好奇的問,“妳可以用那筆錢打發他”
這句話,證明了他和她的生活有如雲與泥的差別
“他是個賭鬼”她嗤笑一聲,“再多的錢,給了賭鬼都是丢到水溝裏,十億和十元并沒有太大的差別,都只在眨眼間就可以消失不見,他并不會因此不再騷擾我,只會再次獅子大開口,要得更多當年,他甚至曾經拿我威脅我媽,不給他錢,他就要把我賣去―”她頓了一秒,握緊酒杯改口道:“換錢”他猜他曉得她原本要說什麽人類都是自私的,為了私利,什麽都做得出來深吸口氣,她放下酒杯,苦澀但誠實的說:“如果要我選,與其把錢給他,我寧願拿去丢到水溝裏”
“妳也可以找人幹掉他”
他提議,像在聊天氣
她輕笑出聲,“說真的,我想過,但那是違法的,而且我也不想為了那混帳,在牢裏待一輩子”
她擡手将落下的長發往後搖到耳後,輕輕的一個動作,卻扯痛了頭皮,她疼得瑟縮了一下,一滴淚珠再次不受控制的飄出眼眶,她惱怒的咒罵着:“該死,我不該留長發的……”
“為什麽?”他問
她一僵,好半晌,才開口道:“那……讓他更容易傷害我”
長發只會讓那人更容易抓住她,讓她無法逃開他的暴力,她以為自己早學會教訓,國中之後,她就不曾把頭發留長,但三年八個月的自由,讓她以為那人已經是陳年往事、陳舊泛黃的相片,只在惡夢裏張牙舞爪她在忙碌的日子中,任柔軟的黑發恣意生長,她總告訴自己沒空去剪,事實是,她喜歡看見鏡中長發的自己,那讓她感覺自由獨立,而且惡夢已經遠離可惜一切只是幻影
她深吸口氣,決定明天就去把頭發剪短
放下杯子,她帶着包着冰塊的毛巾,滑下高腳椅,直視着他道:“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他輕輕搖晃着酒杯中的液體,只道:“記得煮飯就好”
“我會的”她轉過身,朝客房走去,卻聽見他在身後開口
“不要改變妳的模樣”
她一愣,回首看他
他拎着酒杯,提醒她,“不要為了他,那會讓他覺得他贏了,別讓他操縱妳”
他說得對
在成長期間,她一直在那人的暴力陰影下過日子,她再也不要受那王八蛋影響操縱
“我會留着長發”她說
“很好”他滿意的點頭,嘴角微揚,“我喜歡妳長發的樣子,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他的坦白,教她無言以對,只能沉默轉身回房冰塊的冷,沁進她的肌膚,小臉卻莫名有着火辣辣的燙
輕輕的,她合上房門,然後鎖上
她知道,他會聽見上鎖的聲音,讓他以為她膽小又小心眼吧,總比讓他誤會她不鎖門是個邀請的好
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
只是一個小小的稱贊,她不該感到高興,不該有所期待
她要應付的事情太多,不需要再多一個感情負擔
她自己一個人過得很好,現在這樣就很好,她不想和任何人牽扯太多,她不想在乎任何一個人,她不想感受到心痛和那無止境的絕望
門外那個男人,對她來說,是絕對不能碰觸的一個
他是有錢的大少爺,她只是個清潔婦
麻雀變鳳凰只存在電影情節,灰姑娘也只是童話故事,幸福美滿的結局更是都市神話他不可能對她真的有興趣,就算有,也只是玩玩而已她不要,絕對不要和媽一樣,傾盡所有愛上一個人,然後不斷承受以愛為名的傷害
身體的傷痛,會好
心痛不會
她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她親眼見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母親因為愛情而枯萎死去
她絕不要像她一樣
現在,這樣就好
她将他鎖在門外,也将自己蠢蠢欲動的心重新死鎖
她轉過身,拿着冰塊敷着臉,到浴室洗澡換衣
淩晨一點,她終于熄了燈,躺上了那張柔軟的大床
她閉上眼,房門外,悄無聲息
妳把頭發放下來很好看……
他的聲音,悄悄在耳邊響起,教她心頭微顫,輕暖
別想了她告訴自己,卻不由自主的輕輕嘆了一聲如果只是在夢裏,假裝一下應該沒關系,假裝他是真的對她有心,真的在乎關心,真的喜歡她留長發的模樣,真的認為她……好看那聲稱贊,對他或許沒有意義,對她卻不然
同情也好,憐憫也罷
她偷偷把那小小的稱贊,收到心裏的箱子,藏起來
她聽不見吵雜的聲音,沒有車沒有人,只有舒适的安靜
他應該睡了,她猜
但屋裏還有另一個人這件事,讓她莫名安心,她并不孤單
她在黑暗中,漸漸放松,沉入柔軟的床裏,快睡着時,才想到一件有點奇怪的事―
那個男人沒穿鞋
整個晚上,他一直赤着腳……